我打定主意,要给自己放个假,放松一下。
从脱离无线之森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反复咀嚼我与可能是铁血的高级人形相遇的事情,就这样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噩梦般的意识空间里。那份苦涩难言的野菜汤,没有血的尸体,让我感到极度反胃。那是不属于生物的东西。
与此同时,我似乎能够断断续续地想起几年前乃至更早以前发生的事情的零碎片段。但那只是灵光一现而已。把人的记忆类比为电脑的内存这个比喻或许并不确切,但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存在共通之处,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清空,但不可能删除干净。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铁血人形注射进我身体里的奇特药物起到了作用。
在我和HK416回到基地的时候,等待着我们的是一大堆听取会。其目的就是为了收集我们在这次任务中获得的情报,报告的对象不单单是我们的boss,还有G&K乃至IOP的高层。相同内容的报告,我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时还要保证这些内容的绝对机密性。绝对不能告诉G&K的其他人,他们这么说。对于他们来说,首要的任务就是从我的口中撬出每一分可以利用的情报。
到最后,G&K的高层不得不开始考虑,我,HK416乃至整个G&K内部是否都已经遭到了铁血的污染。这样的结论,早在AR小队与铁血的高级人形遭遇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意识到了,但直到现在,所有人才觉得它有多么重要。铁血没有伤害我和HK416,甚至还为HK416做了修复。所以,我和HK416立马被作为了重点隔离观察对象。我们甚至遭到了核污染地区幸存者的对待:全身除辐射处理,还有大量的听都没听说过的医学检查项目。对于G&K和Boss来说,必须要将这样的假设也考虑其中:我和HK416已经被铁血在浑然不知中同化了,甚至被掉包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一度也这么觉得。
不过我并不关心我的经历能不能被其他人接受。在此之前,即使是巡飞弹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爆炸,我也不曾有过半点恐惧。他们形容我更像一个机械——或许的确如此。但在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对我的敌人——铁血有了更为实际的感受。我为我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变化感到不安。
现在的我,因为这次体验,再也无法和从前一样了。我第一次体会到铁血的存在是如此近在咫尺。
“铁血就在那里啊,你看不见吗?”
过去,我以为自己深切地知道铁血就在那里,但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铁血到底是什么?对于铁血而言,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这些问题,我都从未想过。
但自从遭遇铁血模拟出的人类的形象以来,这些疑问已经无法释怀了。
我不认为铁血的高级人形借用人类的外形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或许在铁血人形被设计之初,为了显得“亲民”就已经开始准备了。而铁血叛变之后,这些壳子留了下来,直到被发现新的用途。
或许对于铁血来说,人类的存在是意外的。它们只是将人类作为一种附属物捕获了。它们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和机械在一起,对于铁血来说它们的敌人是人类研发出来的机械,而不是人类本身。人类只是附着在那上面的有机物,而不是战斗的主体。铁血是机械,做出这样的判断是情理之中的。战斗的主体是机械,人类在铁血看来或许正如我们对于枪械、导弹和装甲车的认识一样,不过是一种附属武器而已。
铁血是机械。它们无法理解人类存在的意义,对那些有机物百思不得其解,而费力地进行着情报分析吧。或许,它们明白是人类制造了它们,人类是有智慧的生命这一点,还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等到铁血再也无法忽视这种有机生命体的存在的时候,它们就会尽快想办法将其解决掉。而面对这个以前没有思考过的威胁,铁血做出的选择便是:模仿对方。
然而,即使它们的人类躯壳再逼真,即使它们也能具备个人意识和情感,但它们归根结底是一种兵器。否则,它们也没有被制造的意义。这点是肯定的。
那么,这些披着人类外壳的铁血,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从铁血那一方审视这场战争了。我想要知道自己的这种心理变化是否代表了什么,于是我去找到了希尔。
“已经觉醒了吧。”
希尔见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比过去更像个人类了。”
“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你也是时候改变一下了。来看看,这是我从那边弄到的新程序。很好玩哦。叫Psychotoolbox II,可以和Matlab联动做建模,要不要来试试看?”
“我没打算要脱胎换骨。”我说。
“你想起了什么?”
“一些……破片。被我忘掉了的破片。在那之前。”
希尔不知道我过去发生了什么。但UMP9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正常。果然是亲妹妹啊。她开始缠着我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是和她过去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吗?我摇摇头说不是。唯一能让我说真话的HK416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记起的事情,是很早的时候经历的一场射击训练。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时间,肯定是在我躺进医院之前的事情吧。
“怎么回事?又拿了零分?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有人这么对我说。
那个人是谁?我不记得了。没有印象。是我人生中头十几年认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因为太多了,无法一一对上号。而且,因为失去了那部分记忆,所以那些人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不记得,就是无所谓的意思。
拿枪的手感是陌生的,射击的感觉也是陌生的。那是与现在既相似又不同的感觉。这些破碎的记忆并不能拼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在那之前,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身心来说是个打击的事情吧。”
“你怎么知道?”
“声音听上去苦涩透了啊。换个环境调节一下也不错。我知道你所遭受的伤痛。去休个假吧,好好放松一下。”
“放假?”我苦笑,“我能去哪里?”
“要是我是45姐的话,等我退役之后,就去阿尔卑斯山区买栋二层楼的房子,和姐姐一起住在那里。”UMP9开始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45姐你呢?”
“我?没有想过这种问题。恐怕没有那一天吧。”
“上面可能不允许你告假远行。希望你保持在他们的监视范围之内。”德尔说。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并不期待你自由行动,就是这样。虽然你很优秀,但他们正在怀疑你是不是被铁血控制了。”
“愚蠢。如果我被铁血控制了,怎么还能告诉你们我被铁血囚禁起来的事情?”
“在战术人形当中存在二律背反的现象是很正常的吧。搞不好,铁血特意让你这么告诉我们,它们的目的就是要将人类和机械对立起来,这也说不定啊。所以,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你有没有被铁血控制。在这之前是有先例的——铁血有这方面的技术。虽然是机密,但透露给你也无妨,的确有战术人形被铁血控制而变成了铁血的傀儡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事实上,UMP45曾经就遭遇过类似的东西。是通过不知道什么方式,灌输进大脑里的信息——信息量大到让你停止了思考。但UMP45撑了下来,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并且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
“这么说的话,只能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下活动咯。”
“无论如何,总要比继续郁闷好吧。”希尔这么说。随后就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大概是去琢磨那个所谓的Psychotoolbox II去了吧。对于她所说的Matlab,我知道那是一种用来建模的、性能强大的软件。配合足够优秀的电脑的话,能够发挥出的威力是无法想象的。希尔为什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回到基地,指挥室里只有HK416一个人。她果然询问起了我在希尔那边的经历。等到UMP9离开,我才将自己所回忆起的,失忆之前的另一件事说出来。一件发生在更加久远的过去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不明的东西唤起的这段记忆却比之前更加清晰。
我想要拥有一台自己的个人电脑。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多小——不记得了,不知道,再怎么想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答复。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事实并不是如此。我一直有一个计划,就是在得到自己专用的机器之后,构建一个只服从于自己的系统。
我耗尽了积蓄,买到一台性能很不错的PC。自己使用了一段时间,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天晚上,我一边盘算着会不会有人盗取我的电脑,一边构思着应对措施的时候,我听见我的电脑风扇在转动。在一片黑夜里转动。
屏幕没有打开。虽然电脑处于待机状态,但实际上它们还在工作。风扇的转动声很大,说明这是一个计算量很高的工作,CPU已经开始高度发热了。显示中枢负荷处理状态的指示灯在不断闪烁着。我抱着枕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指示灯表明现在有外部的系统进入了这台电脑。有陌生人正在使用它。
我轻轻下了床,靠近电脑,解除了它的待机状态。马上主机的中枢负荷处理指示灯就停止了闪烁,风扇的噪音也变小了。逐渐亮起的屏幕上,还保留着我最后没有保存的工作项目。
直到刚才为止,这台电脑还在背着自己,为别人工作。现在却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感到无比的悲哀。在平时,一直都有人利用网络搜索出空闲状态的计算机,利用它们休息状态的CPU进行一些计算。本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我却觉得无比愤怒。
——你刚刚在干什么?
——你本来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打开了对使用过自己电脑的人以及使用地点进行反向追踪的程序。网上有很多这样的程序,过去都是被我所无视掉的。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程序的存在是多么有必要。
接着我看到了导航系统的坐标计算路径。
我知道,那是行驶在很远的地方的一辆车的车载GPS系统,连接到这台电脑上进行路线计算。我都知道。
而自己这边呢?——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的被连上。
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只要还有人在占用我的电脑,我就永远不可能拥有自己的PC,我意识到这一点。
不想让任何人使用自己的电脑,想把它变成真正只属于自己的机器,要达成这个目标,只有一个根本的解决之道——用自己设计的操作系统启动自己的电脑。
我认定要实现这个计划。
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无论如何都要从头开始学起。为了掌握现有的系统的知识,我开始学习——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而最终我发现:这不是真正的个人电脑。
总之,现在被称为电脑的东西,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现在的电脑无法独立运行。它虽然有独立的操作系统,却不联网就无法工作。没有心脏为它输送血液。甚至,有些PC连关机的按键都找不到。一旦开始运行,电脑就会自动在网络上搜索能够启动主机的操作系统,搜索到以后自动启动。反过来也是一样。
而对于PC机上的OS系统,从一开始就被设计为可供多人同时使用,一个系统可以有多个用户登录。但这不是电脑的本体,只是一个终端机器,就像是连接在巨大网络的正中心的中枢一样。虽然这样的中枢并不存在,所有的程序,实际上都是由分散在互联网各处的不同的系统分开处理的。如果用具象化、可视化的方式来表述的话,就是整个互联网上的所有电脑组成了一台超级巨大的计算机。
——这,不是我的个人电脑。
解决方法有两个。其中之一,是将电脑与外界断开,让它不连入任何网络。但这样一来,使用电脑的意义也就失去了。而且,断开的话,网络的管理员立马就会收到“网络未连接”这样的信息,这样一来,这台机子没有处于工作状态就露馅了。方法其二,是让自己的电脑永不待机。
只要自己永远不停地使用,其他人就没有机会用我的电脑。我便不用担心它会被别人用去了。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
在睡眠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我开始了工作。当一台终端需要因为某种原因重启的时候,被设定为自动向网络要求启动,而打开这个启动流程的小型程序,是以固定的格式安置于电脑自带的存储器当中的。理论上,只要能够改写这个程序,就能无视网络上的所有系统,而只启动自己的系统。
我开始一点点地,废寝忘食地研究起将一台电脑真正转变为自己的机器的方法。积攒知识和必要的经费,在互联网上开辟一块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放入自己的操作系统。我是这么构思的。
“你最后成功了吗?”HK416问。
“嗯。现在回想起来,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那相当于是我的私人房间,试想一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女在你的个人房间里进进出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事实上,这些终端机器同样也不过是通讯中转站。谁都可以任意进入。而外部过来的通信内容,只要想知道,一样也能监听。”
“你做过这种事情?”
“那时候的我有这方面的能力。”
最后到达那一步,可能花费了我一年的时间。我用自己构建的临时系统开发操作系统。我把它当做是与电脑,与机械的对话。那天晚上,沉浸在自制系统这样游戏中的我,突然被一阵骚乱所打断。门被暴力打开了,冲进来三个全副武装的人。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是身体对突如其来刺激的反应。
第一个拿着枪的男人掐着我的脖子,把我从桌子前拎了起来。另一个女人开始确认起屏幕上的内容。第三个人交互地看着我和我的电脑,说道,就是这个人。
“真没想到,”抓着我的男人说,“还是个小女孩。”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只是使用自己改造的电脑而已,想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他们却说,我干涉网络,开发违法的操作系统,试图将国家的宝贵资源浪费掉。
随后,那个男人向着我的电脑开枪了。主机变成了碎片。
莫名其妙。我只感到,世界憎恨着拥有私人电脑的我,甚至到了要把我杀掉的程度。
“这样啊。”HK416说,“那你记不记得这之后的事情?”
“不记得了。”
“你那台电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台真正的PC了。在那之后,PC这个物种就灭绝了。”
“用了相当拟人化的说法呢。虽然,这样的结果大概是意料之中吧。”
确实,现在的世界上,所有内藏通讯技能的电子设备,全都不完全属于个人。这些机器都可以同时服务于复数的用户。所有者如果不放弃排他地使用设备的思想的话,就没有办法使用自己的机器。
“那时候的我……是个独占欲这么强的人吗?”
“你起名字了么?”HK416突然问我。
“什么?”
“给那台电脑。你给它起名字了么?”
“有的。”
“什么名字?”
“一串假名。我忘了。”
“这样啊。”HK416点了点头。“UMP45也说过一个很类似的故事。但我一直觉得那是个故事而已——她根据那样的现状加工出来的故事吧。改造属于自己的机械,结果也被毁灭掉了。这么说来,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像现在这样对机械有本能的排斥啊?”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过去的我,和醒来后的,现在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有这样的感觉。
——在那之后,战士们开始了真正的战斗,敌人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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